悲伤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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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站在巨人的眼睑上凝视世界”

《碎片》摘录

*埃莱娜·费兰特


◆ 1 好巫婆的礼物


>> 现在,我通过书面形式回答你,因为文字可以抹去长时间的停顿,抹去我的犹豫和妥协。


>> 我只想告诉你:我与自己打了一个小小的赌,我要坚持我的信念。我相信,书写出来之后,就不需要作者了。如果一本书有内涵,它迟早都会找到读者;假如它没什么价值,那就算了。这样的例子有很多。我喜欢从古到今那些作者无法考证、很神秘却充满生命力的书。对我来说,这就像是夜晚发生的奇迹,就像小时候在主显节晚上等待礼物一样,夜里异常激动地上床睡觉,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能看到礼物,但从来没见过送礼物的老巫婆“贝法娜”。无论是神秘精灵在家里创造的小奇迹,还是让人惊异的人间奇迹,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儿,这才是真正的奇迹。我保留了这份天真的念想,到现在,我还渴望见证大大小小的奇迹。


◆ 2 母亲的裁缝


>> 小说都是非常复杂的有机体,开始几页,就会在读者内心勾起某种情绪、波澜,那些深深打动我们的段落,是我们内心最汹涌的时刻:我们重新寻找这些段落时,那些好像专门为我们写就的句子,要么消失了,要么再次看到时,它们会变得很普通,甚至有些老生常谈。


>> 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,没有任何重要性,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。这些年老而无形的女人的眼睛是神圣的,她们不会为自己哭泣,只会为孩子哭泣;她们的嘴唇也是神圣的,她们不会为自己祈祷,而是为孩子祈祷。


>> 在女儿或儿子的心目中,当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,她的身体没有应有的形状,或者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,会带着一种排斥。即使是母亲的裁缝,即使她们同样是女性,也是女儿、母亲,她们也无法接受母亲的身体。她们会按照习惯,不由自主地裁剪出掩盖母亲的女性特征的服装,就好像身为女人是母亲的错误,像是麻风病。母亲的裁缝就是这种态度,这样一来,母亲的年龄就成了一个谜,也并不重要,“老年”成了母亲唯一的年龄。


>> “量体裁衣。”在我童年的想象里,这句话里隐含着恶意:一种恶意的侵犯,粗暴地毁掉身上的衣服,让人赤身裸体;或者更糟糕,就是通过一种神奇的艺术勾勒出你的身体,让你丢人现眼。现在,我觉得这个表达既不邪恶,也不粗暴。相反,我对裁剪、穿衣、言说之间的关系充满兴趣。我觉得“量体裁衣”是魔咒一样的说法。假如裁缝用剪刀剪去母亲身上的衣服,让她们的身体裸露出来;假如母亲的裁缝能做出一些贴身的衣服,能凸显母亲的身材,那么她们的身体、年龄就不再是秘密,也不再无关紧要。


◆ 3 奉命写作


>> 我只知道,写作有很让人沮丧的一面,尤其是牵扯到比较敏感的问题时。有时候,即使讲出事实,也像是假的。


>> 要继续对抗石灰的斗争,对抗所有那些通过抹杀差异制造和谐的一切。你们要一季接着一季,坚持推出自己的书,要让青榴开出花朵。


◆ 4 被改编成剧本的书


>> 我害怕在别人的文字里(我觉得剧本是一种专业写作,也是用来叙事的写作),看到我“真正”描写的东西,并感到厌恶,或者发现作品的薄弱之处,抑或意识到它所缺失的东西,那些本该讲述的,却因为我的无能、懦弱,文学上的自我限定、目光短浅而没能讲述的东西。


◆ 5 《烦人的爱》的改编 费兰特和马里奥·马尔托内的通信


>> 她和男人的关系不是一种经验,而是一种尝试,她想突破那种被压抑的高潮,但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。我觉得,她也没法享受到任何孤独。孤独对于她不是一个停顿,不是对激烈生活的调整,而是封闭,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。她的每个动作、每句话都是一个结,发生的事情会解开这些结。


◆ 6 媒体的等级


>> 我还认为,那些写出经典作品的作家,唯一能代表他们的是他们写的文字,他们的个人生活无关紧要。读者开始读这些书时,作者的个人生活也会化为烟云。


>> 您觉得,我要接受媒体的这种等级划分,文学在这个等级中处于最低的位子,我应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吗?您觉得,如果媒体能打破这些等级,能呼吁一下:根据自己的爱好去读书吧,去看电影,去剧场,听音乐,不要管媒体和报纸说什么,您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创举吗?


◆ 9 偷偷写作 给戈弗雷多·福菲的信


>> 因为性格原因,我很难对自己进行归类,我无门无派,但也没有任何懊悔,我不执着于任何思想,我从来都没有在公众场合上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,我没有勇气去做这类事情。


>> 我之前进入了那本书,现在我再也进不去了,那本书也无法再次进入我。我只能保护我自己,不受它的干扰,这就是我现在做的。我把这本书写出来,就是为了摆脱它,而不是成为它的囚徒。


>> 我对媒体的担忧是有根据的,因为目前媒体的性质让它们并不会维护一种真正的“公众的利益”。一部作品写出来可能是为了突破个人体验,而媒体倾向于把一种“私密性”强加给作者。


>> 我最后想告诉您的是,一个人在写作时,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必要为这部作品抛头露面,那他会非常自由。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捍卫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。现在我已经尝试过了,假如这个角落被剥夺的话,我会很快变得贫瘠。


>> 我抓住了出现在《安达卢西亚披肩》里的一句话:“没有任何人,包括母亲的裁缝,会想到母亲拥有女人的身体。”


>> 从另一个方面来说,我觉得应该有这样的时刻,我们真的能“在他之外”写作,这并不是意识形态的问题,而就像柏拉图笔下的灵魂,在“化身为他”讲述时,我们会想起自己,不需要出于方便或者习惯而和自己保持距离。


>> 我不再为看一些女性小报感到羞愧,那种小书每家都有,通常讲的都是爱情与背叛,但这些书给我内心带来了一些难以抹去的痕迹。对情节的追求并不是没有意义,一些强烈、庸俗的感情体验也是一种享受。这是一个写作的“地下室”,充满乐趣。很多年以来,我都以文学的名义排斥这些。现在我觉得这也是可以参照的东西,不仅仅是那些经典作品,包括那些流俗的东西里也有讲述的激情,为什么要拒绝与回避呢?


>> 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,因此当我在那不勒斯生活时,我对它充满了厌倦。一有机会我就逃离了这个地方,但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一直陪伴着我。那就像一个备忘录,告诉我错误的生活模式会损害、辱没生命的力量。


>> 我清楚地意识到,在写作的过程中,我所讲述的故事,所有场所,还有人物的行为都沾染上了那不勒斯的气息,就是那种让人厌烦、一言难尽、无药可救的特性。


>> 一部好的小说,我希望它能告诉我无法从其他途径得知的事情,它的讲述语言应该是独一无二的,我能听到小说做出的推断。


>> 尽管小说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态度,但在电影中需要展示、定位、确认、否定、说明,要比第一人称讲述更清晰。


◆ 10 工作的女人


>> 我现在觉得,写作就像一个很漫长、让人疲惫,但又充满乐趣的诱惑。你讲述的故事,采用的词汇,你想赋予生命的人物,这只是一些工具,让你去营造一个难以名状、易逝、没有形状,只属于你的东西,但这是一把能打开很多道门的钥匙,这是你人生一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桌前敲击键盘,写满一页页纸的真正原因。


>> 我相信,对于那些热爱写作的人,在写作上花费的时间永远都不是浪费。写一本又一本的书,这难道不是一条靠近我们想写的那本书的途径吗?


◆ 11 总能揭示真相的谎言


>> 在我看来,文学的虚构是专门让人讲出真相的。


◆ 12 没有爱的城市 戈弗雷多·福菲对费兰特的采访


>> 失去爱情会造成一种意义缺失,就像船只出现了漏洞。没有爱的城市是一个残忍、不正义的城市。


◆ 13 没有安全距离 斯特法妮娅·斯卡特尼对费兰特的采访


>> 谎言会保护我们,会减轻痛苦,会让我们避免认真反思带来的忧虑,会稀释我们这个时代的恐惧,甚至让我们免于自我伤害。但在写作时,我们永远都不能说谎。在文学的虚构之中,需要非常真实,要让真相在纸上浮现,甚至要达到一种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。我们要把我们生活中真实的样子和写作时的样子分开,这会让我们避免自我审查。


>> 这是出于一种近乎强迫症的硬性需求。我们在写作时,写作的辛苦会触及身体的每个部位,当一本书结束之后,就好像一个人被强行搜身,毫无尊重可言,作者唯一希望的事就是回到完整状态,回到平时的样子,有自己的语言、思想、人际关系和工作。只有作品是公开的,作品里有我们想要说的所有东西。现在谁还在意写出作品的人呢?最重要的是,作品已经写出来了。


>> 对爱的需求,是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说起来好像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,我们觉得自己活着,正是因为我们身上好像中了标枪,我们日日夜夜,去哪里都带着这个伤口。我们对爱的需求是最重要的,会排挤其他需求,支配着我们的行为。如果您去看《埃涅阿斯纪》第4卷的话,迦太基的建设停了下来,那是因为狄多女王恋爱了,假如埃涅阿斯留下来的话,整个城市会更加强大起来,但是他走了,狄多自杀了。迦太基从一座爱的城市,变成了一座充满仇恨的城市。没有爱的人,或者没有爱的城市,对于自己和其他人都很危险。


◆ 14 一个解构的故事 耶斯佩尔·斯托加德·詹森对费兰特的采访


>> 所有小说都可以在作者的生活中找到情感根源。这种情感越是深入故事中、体现在人物身上,文字就越能展示出一种非常深刻的真相。


>> 我想讲一个解体的故事,一个人收回他的爱,会毁掉我们一辈子构建的文化,会剥夺我们悉心修建的伊甸园。


>>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失去爱,作为一种普遍的经验,非常类似于一个神话,就是“失乐园”,会带来一种强烈的幻灭,让人们看到自己并没有天神的身体,他们会发现生命的脆弱和易逝。


>> 费兰特:我不认为女性是强势性别。我想,在现实生活中,我们一直被迫经受各种严峻考验,我们必须严格调整私人生活,才能进入公共生活。这不是一种自我选择,不是变化带来的结果,而是一种需求。如果不愿意经受这种考验,这意味着我们又会回到一种依附状态,我们要放弃自我、个性,成为男人的附庸。


◆ 15 自愿终止怀疑


>> 这都是浪费时间。大大小小的权贵根本就不害怕那些漂亮得体的语言,也不害怕难听话。而且他们会通过他们的出版社出版这些文章,从那些严密的逻辑、优美的类比和比喻里面获取利润。那些句号、逗号、叹息、痛苦,还有苍白的记忆也成了他们的所有物。


◆ 16 碎片


>> 一个人带着激情写的东西,总是需要一个读者。


>> 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,我从小都觉得,内心的“碎片”会让人痛苦,从另一个方面来说,一个人如果很痛苦,迟早就会变得支离破碎。碎片到底是什么,我之前不知道,现在也不知道。现在我脑子里有一系列关于碎片的意象,但都是和我的问题相关,而不是她的问题。碎片是不稳定的风景,是一片空气,或者是水汽,都是废气,无限延伸开来,粗暴地向我展示它真正的、唯一的内在。碎片是时光的堆积,没有故事或小说中的秩序。碎片是失去带来的感觉,当我们觉得一切都很稳定持久,但是我们看到,我们生命得以依靠的东西,很快就和堆积的碎片融为一体。碎片就是感觉痛苦不安,这种不安缘于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我们的生活,我们的声音会淹没在这堆碎片中。


>> 我小时候看到过那种情景,在我的童年时代——成人称之为童年的那段时光,我觉得,语言进入了我的内部,灌输给我一种新的言语:各种颜色的声音爆发出来,像成千上万的蝴蝶,长着能发出声音的翅膀。或者这只是我表达死亡,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的方式,恐惧会让人忽然失去表达能力,就好像发声器官突然瘫痪。从生下来就学会的,我们可以控制的东西,现在都各自流散,我的身体就像一只皮袋子,会漏气、漏水。


>> 两个很在意自我的女人,她们会加强这种自我,想把自己武装起来,但是她们发现,只是剪头发这样一个行为,就足以让她们失措、崩溃,觉得很多碎片向她们涌来,这些碎片有的有用,有的没用,有的有毒,有的有益。


>> 它包含着一种对昏沉和迟钝的对抗,这是一个比喻,可以对抗死亡、麻木。它突出的是清醒,保持警惕,是感受生活的一种方式。


>> 在这里要解释清楚的话,我们必须谈一谈痛苦如何改变时间给人的感觉。痛苦抹去了时间的线条,会打破时间,会把时间变成一个旋涡。时间的深夜,聚集在今天和明天晨曦的边缘。我们的痛苦根深蒂固,从远古时代就渗入了我们的身体,在山洞里激动或让人恐怖的争吵,还有那些被打入深渊的女神,到现在还紧紧跟着我们,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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